赵研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,王质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,他能毫无压力的质疑赵研的话是对是错,他却没那个胆量去质疑荀子的话是错的。
他呵呵惨笑:“水则载舟,水则覆舟,古人皆知的道理,我等反倒不知了!”
赵研无奈一叹,王质他哪里可能是不知,他明明是知道,不想承认罢了,毕竟维护君权的神授权威,他王家的利益才能有保证。
赵研到是真想告诉他,其实天下真乱不了多久,那个统一天下的男人,已经在关中跃马扬鞭,可惜他统一天下后,你琅琊王氏的光芒,也会随之越发暗淡,直至淡出人们的视野。
王质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,终于抬头看向赵研:“你这道理,何处所学?”
他的声音都不由低落了不少,显示出他此刻内心的没落与激动并存。
“书中所学。”
“不只一部荀子吧?”
要知道大梁可不是现代地球,没有那么多书给大家看,国家的藏书都有限,前几年还被萧绎一把火烧了那么多。
下面百姓读书的量更少,甚至无书可读,思想就更不可能有多了跳脱活跃。
赵研今天这思想翻天覆地,就不是普通人家,甚至都不可能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子弟能比拟的。
赵研也知道有些道理在自己看来是常识,可在他们面前,却是藏在黑暗中,怎么也摸索不到的神迹。
就好像自己知道万有引力,知道飞机只要有了足够的动力,就能飞上天,知道太阳就是一个超大的核聚变反应堆。
可这些对于他们来说,那是做梦都未必敢想的事情。
他神色淡然,平静的说道:“书自然读了,可更多的还是我自己在生活中的总结。”
“真的?”
王质显然不信。
赵研也没办法,只能继续瞎编下去。
“其实君权神授本无错,君上认可,百姓认可,那君上之权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。”
“那你还说君权法授,法权民授?”王质都有些快被赵研搞糊涂了。
“因为,若是君权神授,君上犯错时,谁来节制君上之权,神么?”
王质是真没有想到,原本随意的想考一考赵研,看看这少年,有没有资格肩负起北上送信的任务,结果还问出来了如此大道理。
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,他也不计较了。
“君上神之选,就算不是完人,也定无大错!又何需节制!”
“可就是这些无大错的人,将炎黄子孙拖入泥潭,他们若无大错,为何没能拯救这千万黎民?难道神授君权,就是让他们来祸害天下黎民的?”
赵研的声音都不由的提高了不少,他是真有些火气上来了。
他知道王质作为皇权的受益人,肯定是要维护皇权的正统性,可是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,魏晋以来,几百年的混乱,地狱一般的日子,他还真敢当这是太平盛世来歌颂?
他是真想打人了。
赵研也明白这话再往下说,终究是自己理亏,他主动的退了一步:“那这根源又在何处,一个君权法授,法权民授就能解决?”
赵研低头沉思片刻,淡淡的说道:“因为当欲望失去节制时,欲望就会不断膨胀,若欲望完全失去节制,必然导致破灭。”
王质愕然看着赵研,果然他胸中是有沟壑的:“继续。”
“当欲望破灭时,它会将欲望者本身,以及本应该施与节制者,共同带入深渊。”
“君上也是人,是人就会有欲望,若是没人能节制他的欲望,欲望无边,有一便想要二,有二又想要三。”
“大部分时候,他不会在意这些东西对他的生命是否有用,更不会在乎获得这些东西的后果是什么,因为神真的不会从天上伸一只手下来节制他。”
“既然神都节制不了君上,我们凡间这些人,又能如何?”
王质的身体更剧烈的颤抖了起来。
通了,这下是真的通了。
“欲望寂灭时,便是深渊。”
王质激动莫名,他甚至在房间里来回的走了几步。
“君权法授,法权民授,百姓授法以权,自然能节制法无度,而法授君权,君权也就被法所节制,这不是民节制君了么?”
赵研对王质抱了一拳:“天下终究是天下人之天下,人们不过是授权于君管理天下而已。古如此,今如此,将来也是如此,顶多换个说法罢了。”
“若是真能做到君权法授,法权民授,那君上便是百姓心中认定的君上,为了维护他们认定的法,肯定的君,他们敢不以死相护?只有如此上下一心,天下才有突破乱局的可能。”
他的话说到了这份上,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。
今日凶险,其实胜过昨日海贼袭击,王质终究是琅琊王氏,寄生在司马皇权上吸血而发育出来的一个畸形的庞然大物罢了。
他们想要天下,不是为了造福天下,而是趴在天下人身上,吸取他们的财富和鲜血来延续自己家族的辉煌而已。
天下人是生是死,是苦是难,他们只怕真的不在乎。
顶多这次侯景打破台城,不但砍了他们这些世族不少人,更破坏了他们辛苦支撑的门阀政治。
不然王质今天哪里可能发出如此感慨。
赵研不说,王质也不再问,他的脑海中思绪万千,既有当初王家叱咤风云的感慨,更有王朝更迭时,皇族都被灭了,他们依旧能欣欣向荣的庆幸,更有如今落寞凋零的凄惶。
王质不说话,方翯自然也不会说,谢耀其实也和王质一样的感慨,毕竟他们谢家,曾经也辉煌过,而如今,他们早不如王家了。
房间里沉默良久,王质终于慨然摇头:“少年好悟性,可惜世间污浊,终究会让你沾满污垢。”
赵研知道,今天这一关,自己应该是成功的过去了。
他原本还有些畏惧王质手中的权力,可一番话说完之后,他自己反倒是先豁然开朗。
一群寄生在人们身上吸血的虫子而已,若非人们没有找到更光明的道路,岂能留的他们舒服到现在!
他淡淡的笑着:“世间有污浊,自然有清明,向污者自污,向清者自清,我若是沾满了污垢,不怪他人,因为那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