谯郡郅县,武帝老家,龙兴之地也。
至今却依然是个小小县邑,不算繁华,平时少有贵人逗留。
今年却蛮奇怪,进入七月后,接连有大人物来郅,之后更是三教九流,不一而足。
小小郅县一时热闹无比。
“崇武酒楼”在郅县县府斜对面,就是十几天前嵇无双与曹峻等曹过的那间酒楼。
位处繁华,生意自然一级棒。
酒楼极大,上下三层,中间天井,四周环以回廊。
天井上这几天临时搭了一处高台,特从洛都延请了一个最有名的戏班子,日日在这说书唱戏,四方宾客一时更走不动路了。
忽然琵琶响起,如碎玉互啄,喧哗无比的酒楼竟然一瞬间安静下来。
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唱响
“谒帝承明庐,逝将归旧疆。清晨发皇邑,日夕过首阳。
伊洛广且深,欲济川无梁。泛舟越洪涛,怨彼东路长。
顾瞻恋城阙,引领情内伤。“
又唱
”鸱枭鸣衡扼,豺狼当路衢。
苍蝇间白黑,谗巧令亲疏。
欲还绝无蹊,揽辔止踟蹰。
踟蹰亦何留?相思无终极。”
声音哀婉凄绝,七尺男儿,只愿同悲。
一时有那饱学宿儒抚须吟哦,颔首不止,有那博闻达士阐释诗篇,发挥己见。
三楼一张马脸从回廊上探出来:
“今儿这曲子不对,挠的人心里乱糟糟!”
同桌又探出一张黑胖虬髯脸,胡子上还滴着酒水:
“七秀姑娘,今儿怎么这样哀怨?可是想夫君了么?哈!”
别处的听客见有人竟敢调戏七秀姑娘,纷纷义愤填膺,集体破口大骂。
七秀苦心营造的一点气氛败了个精光。
“唉。”
七秀无奈叹了口气,真是对牛弹琴,可怪得了谁呢?本来就是自己找的不自在。
可不是么,这些江湖莽撞汉子,都是那匆匆过客,一时聚在这小小酒楼,只不过为歇个脚打个盹,顺带聆听个小曲休养些精神,谁耐烦品味你那些伤春悲秋?
“好了嘛,请静一静,不要妨碍七秀小姐唱新词哪。”
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,声音并不大,奇怪的是楼上楼下尽皆听的清清楚楚,一时渐渐又安静下来。
一楼靠门口一个书生打扮的汉子,身着蜀锦长衫,手挥小小玉扇,嘴角微微在笑,只是那脸,却嫌呆板沧桑了些。
七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有一瞬,掉落在那双眸子里。
琵琶声又响起,七秀又唱起来:
“太息将何为?天命与我违。奈何念同生,一往形不归。”
“各位叔伯,七秀昨儿得到这篇诗笺,反复诵读,默默同感。我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我读到这诗篇时的心情,我只记得七秀每读一句就要问一问苍天,到底是怎样的奇男子才能写下这样的诗篇?昨晚,七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就是要把它唱出来,我要唱给天下人听,要让全天下人听到这个奇男子的心声!昨晚到现在,七秀一刻不敢耽搁,勉强谱成这曲子。各位叔伯,愿能入耳。”
七秀说完,又自弹自唱了一遍,这一遍众人感悟更深,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掌,顿时多了些稀稀拉拉掌声,随后便如飓风过境,掌声、哨声、彩声震天价响起来。
“说起来惭愧,”七秀又说道,“这诗笺是偶然拾得,匆匆写在一块残绢上,我却不知道作者是谁?各位叔伯,可有谁知道吗?”
楼上楼下一片沉默。
忽然刚刚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:“唉,我本来不想多嘴。奈何,这位姑娘一片真心,此诗配此曲,草木同悲……搞得我也顾不得那么多,怎么着也要多这一嘴了!
各位,据我所知,这首诗共七篇,所以我猜,这个,七秀姑娘所得可能是一份初稿。此诗名《赠白马王彪》。”
人群中顿时有些微惊呼声。
“诗我记不住那么多,倒是它的几句短短序言,我记忆犹新。”
声音忽然停下来,接着一道人影倏忽出现在高台之上,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高瘦男子。男子很有礼貌,朝怀抱琵琶的女子微微躬身,说:“七秀姑娘,请借琵琶一用。”
七秀把琵琶递过。
男子依然那么站着,怀抱琵琶,举手望天。
忽然一串杀伐之音铿锵响起,不似琵琶,倒似是大铮奏出。
“序曰:黄初四年五月,白马王、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,会节气。到洛阳,任城王薨。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。后有司以二王归藩,道路宜异宿止。意毒恨之。盖以大别在数日,是用自剖,与王辞焉。愤而成篇。”
七秀看到,门口那个手挥玉扇的男子,嘴角还在笑,眼睛里却有泪水涌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