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不觉间,十多天已经过去。
此时正是三月下旬,暮春时节,一场小雨将雒阳城洗刷的格外清新。
草木滴翠,花影扶疏。
残存的水珠被阳光映照着,让整个雒阳城如梦似幻,宛如从图画中拓印出来一样。
一辆驴缓缓车行驶在道路上,不时停下来,向周围人家询问方向。
车内的男子已过而立之年,身着华美的服饰。
这时候有些郁闷的靠在狭小车厢上,心里头万分怀念着自家宽敞的牛车。
由于当今皇帝忽然爱乘驴车,导致雒阳城中许多官僚士大夫竞相模仿,一时间以为时尚。
这不仅让市面驴价陡涨,还让那些不喜欢驴车的,也被迫乘坐,生怕惹来什么非议。
“主家,已经打听到了,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!”
车帘被小心掀开,一个老仆打扮的人,侧着脸说道。
车内男子精神陡然一震,立即坐直道:
“那还等什么,还不快赶车!”
“喏。”
老仆低声应答一句,赶着驴车继续前行。
男子面色欣喜异常,联想到自己一连寻找几天,才终于打听到了地方,其中的苦累可想而知。
看来写那《三字经》的人,并不在意什么名声,或许只是为了教导世人,才让经书流传出去的吧。
这样的人物,必定是当世不出的大贤,否则也写不出那样神妙的经书。
联想到此处,他不禁开始整理衣冠,唯恐乱了什么礼数。
不多时,驴车又停了下来。
还未等老仆说话,男子已是迫不及待的掀起车帘一角,着急的问道:
“莫非是到了?”
老仆有些尴尬的答道:
“回禀主家,就快到了,可是这路被堵住了…”
男子不解道:
“在这帝都之中,何人胆敢堵路?”
“这…这…”
老仆期期艾艾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
男子也不再问,直接揭开帘子,却被眼前景象,给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
那街巷之中挤满了人,有老有少,有贫有贵,纷纷将目光对准一处院落之中。
有人伸长脖子,垫着脚尖,想要看看里面情况。
也有人微闭双目,偶尔还会摇头晃脑,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。
还有一些顽劣童子,爬到屋顶树梢之上,却也不嬉戏打闹,只是在侧耳聆听什么。
更有一些妙龄少女,打扮的花枝招展,虽然躲在一旁,却不时遥望院落之处,似在期待什么。
人群黑压压的一片,粗略看去也有数百之多。
却一点声音都没有,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破坏了这层意境。
男子轻轻走下驴车,但闻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,连忙侧耳倾听起来。
“昔仲尼,师项橐。古圣贤,尚勤学…”
“相传褒成宣尼公还在鲁国之时,有一次坐着马车出门,看到有个叫项橐的童子,在路上玩着筑城的游戏…”
“学问是没有止境的,连那样的伟大圣贤,尚能勤学不怠,何况我们这些普通人呢…”
“所以子曾经曰过,三人行必有我师!虚心向学的人,方能承教最多…”
听到此处,男子不禁微微拊掌:
“虚心向学,承教最多,实在是妙哉、妙哉!”
这时,男子的衣袖被轻轻拉扯,顿时让他不悦的看向老仆,低声道:
“你做什么,没见我听到妙处了吗?”
老仆委屈的瘪瘪嘴,指着不远地方道:
“主家,老奴好像看到了蔡大家!”
男子微微一愣,随后惊讶道:
“蔡大家?他不是十余年未回京了吗?”
顺着老仆手指的方向,男子看到一名腰间挂笛的老者,正带着名抱琴少女,立在墙边垫脚观看。
皱眉看了好一会,男子才展露笑颜道:
“果然是蔡大家,没认错!确实没认错!”
蔡大家既是蔡邕,精通音律、善工辞赋,更是创造了飞白书体,一时被称为大家。
于是男子快步走了过去,作揖道:
“蔡公回京,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。”
那老者明显吓了一跳,也是端详了好一会,才试探的问道,
“莫非阁下是文举?”
男子点头应道:
“喏。”
蔡邕拍拍额头道:
“一别近十载,未想到文举已经有如此仪容,实在是叫人叹服。”
男子也是不甚唏嘘道:
“蔡公受累了,我当想办法奏明陛下,好让蔡公官复原职。”
蔡邕摇摇手道:
“罢了罢了,这一走我也想开了,官不官倒无所谓,唯独有些放不下的,就是《东观汉记》。”
《东观汉记》是本史书,与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在当前并称为三史。
当年蔡邕参与续写,可受到宦官迫害之后,只得远遁江东吴地。
没想到这一躲,便是如此之久!
男子叹息一声,刚想劝说什么,却听蔡邕又道:
“文举刚才可听到古圣贤、尚勤学?”
男子点头道:
“自然听到了,虚心向学、承教最多,此八字甚是精妙!只恨没有早些时候来,听漏了许多东西。”
“哦?那文举可知是何人所言?”
男子摇头道:
“我也是为了寻此人而来,只打听到人们称他为卫郎,没想到这还未见面,却已被他言语所折服!”
蔡邕亦是赞叹一声,忽然话题一转,调笑道:
“褒成宣尼公乃是文举先祖,今日听他人叙述,不知又有何种感想?”
“这…这…”
男子有些语塞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那褒成宣尼公即是孔子,当初汉平帝为了表示尊重,所以追加了这个封号。
如今要他说感想,实在是有点为难人了。
往好了说,就是在自夸。要是往坏了说,那便是不敬先祖。
所以男子犹豫了许久,才感慨道:
“今日见此场景,方知先祖讲学盛况!”
相传孔子弟子三千,每当讲学时,坐下都是乌压压的一片。
男子能够用先祖孔子来比较,已经是对院中讲学的卫平,敬佩到了极点!
蔡邕亦是赞同道:
“我听说那经书叫做《三字经》,虽然看似简单,可细究起来才发现,这写经的人学问高深莫测呀!”
男子点头附和,目光一转,却发现抱琴少女还立在蔡邕身后,便好奇问道:
“蔡公,不知此女是…”
蔡邕颇有些自得的介绍道:
“此乃小女蔡琰,今年刚好是及笄之年。”
“及笄之年…”
男子念叨了会,忽然眼睛一亮:
“莫非字昭姬?是了,琰即是光芒,而昭是明亮,看来不会错了!”
女子到了十五岁,便会行笄礼,同时会被赐予表字,以示成年。
而表字的取法有多种,其中有一种便是对人名的应和。
如今“琰”的字意与“昭”相和,所以男子才会说的如此肯定。
蔡邕大为惊讶道:
“小女年初才行笄礼,刚取字不久,文举又是从何得知?”
他先前并非要来雒阳,只是为了给蔡琰举办笄礼,所以才偷偷赶回了老家陈留。
而陈留与雒阳相距也不算太远,这才动了心思,想来走走看看,拜访一些故交好友。
男子闻言低声笑道:
“蔡昭姬、能辩琴,原来那《三字经》中所写的,正是蔡公之女呀!如此看来,蔡公到这地方,是有意图的呀!”
蔡邕顿时老脸一红:
“文举多想了,我只是恰巧路过罢了。小女年初才取字,哪里会在雒阳被人知晓,估计只是同名同字。倒是融四岁、能让梨,所说之事清楚无比,我看文举此来,大有深意呀!”
男子也是脸色通红,刚要辩解什么,却见人群开始退散,知道是讲学完毕,便有些心不在焉道:
“既然蔡公已经知晓,我也不敢隐瞒。此行正是要拜访那位高人,一来寻求整篇《三字经》,二来书中有我名字,实在是愧不敢当,看看能否修改过去。”
蔡邕露出会心笑容:
“如此,我便不耽误文举做正事。”
说罢,也不待对方答话,拽住蔡琰便走。
男子看着消失在人流中的老者,不禁露出苦笑。
随即又深吸口气,再次整理衣冠,从驴车中提出备好的礼品,快步向着院落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