夕阳西下，晚霞满天。
一艘渔船在珠江口不紧不慢的划着水，船头几个干瘦的艄公，敞着衣服，扯着渔网，两只眼睛警惕的看着四方。
船舱里，赵亮和十几个手下，光着膀子，躲在鱼获杂物下面，挤成一团，又不敢乱动。
闷热，夏日腐臭的鱼虾发出怪味，呕吐物遍及船舱各个角落。
数日的颠簸，让这些人备受煎熬，颇为秀气的赵亮，此时也眼窝深陷，须发凌乱。
可是他们只能忍耐，清兵水师最近一年发展迅速，尤其是珠江口，巡逻船只大大增加。
赵亮的这条渔船，已经被登船检查了好几次。
仗着艄公的机智，私下塞的银两，侥幸躲过盘查。
暮色降临之后，船只悄悄的靠上了澳门岛，一行人连滚带爬下船，在水里稍稍洗了一下，喘息了半天才回过劲来。
“快，把银子卸下来。”赵亮带头干活，10000两银子，装了好几个大箱子。
卸货完毕，赵亮谢过艄公，众人换上一身新衣服，推着三辆独轮车，踏着月光急匆匆赶往澳门城。
城门口的葡萄牙士兵，对这些没有打辫子的中国人很是惊讶，赵亮连说带比划，把自己介绍了一下，这些葡人也懂一些汉语，听说是南明的，急忙将他们带了进去。
澳门城不大。
澳门总督罗东尼听说是吴三桂的特使，震惊异常，带着几个葡人首领，在烛光明亮的市政厅接待了赵亮。
别看赵亮憔悴，毕竟是年轻人，活动几下就恢复了。
赵亮毕恭毕敬的递过吴世琮书信。
罗东尼认真的看了下，“赵先生，这么说，吴军占领了海南岛？”
“是的，罗大人。”赵亮很自豪，他现在的地理知识暴涨，也知道海南岛比澳门岛大多了。
罗东尼和那几人对视了一下，思考了下，“可是，我们现在已向清廷纳贡，恐怕不能再给你们什么帮助了。”
赵亮出来之前，已经和吴世琮、杨彦迪等人反复研讨过。
吴世琮告诉过赵亮，满人刁蛮霸道，毫无商业信用，澳门这二三十年衰退的很厉害，人口从五万人下降到现在不足5000人，加上清兵残暴，很多葡萄牙人相当怀念南明。
这些历史的反思，葡萄牙人的各种回忆录大量充斥。
葡萄牙人在答应放弃南明时，清廷是允许葡萄牙人继续按照旧例贸易的。
明朝的旧例是每年一二月、六七月在广州举行两次非常盛大的贸易会，葡萄牙人在这一时期，可以自由进入广州，自由采购货物，这让葡萄牙人的商业充满了生机。
可是现在，葡萄牙人只能通过尚可喜一人之手购买中国货物，无论尚可喜开出什么价格，无论尚可喜给什么货物，葡萄牙人都只能接受，这让葡萄牙的商业一下子崩溃了。
加上清廷沿海迁界，大量沿海百姓流离失所，商业生态破坏殆尽，葡萄牙人想要通过走私弥补损失，也无法实现。
残酷的现状，让葡萄牙人的渔轮越来越同情明朝，他们觉得明朝虽然软弱，但至少可以进行商业合作，不会言而无信，更不会灭绝人性，不像清廷只是一个单纯的文明破坏者。
赵亮按照出来之前设计的话术，痛斥清军的残暴无耻，毫无信用，讲述大明皇帝皈依天主教，明朝与天主教的友情，以及澳门在那个时代的辉煌。
果然葡人动摇了，几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。
“赵先生，我们很同情你们汉人的遭遇，对野蛮的鞑靼人也非常痛恨，我们可以卖给你们火炮、火枪。”
赵亮站了起来，朝罗东尼等人深深鞠了一躬，“感谢各位的理解和支持，吴军上下感激不尽。”
“不过，我想此事最好不要声张。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
“不过我们的卜加劳铸炮厂已经停工很久了，重新生产需要一些时间。”罗东尼坦诚说道。
“没有关系，我们可以等，而且我们可以帮忙。”
其实赵亮巴不到这样。
这样的话，他就能从头到尾看到铸炮厂是怎么开工，怎么铸炮的了。
卜加劳铸炮厂，原本是远东最大的火炮厂，在17世纪上半叶是非常先进的，大明、甚至英国人都采购他们的火炮，大明装备的澳门红衣火炮，在辽东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。
到了17世纪下半叶，葡萄牙人的铸炮技术开始落后，英国人设计生产的火炮，更加科学，性能更好。
但葡萄牙人的火炮铸造技术，对于远东各国而言，依然是天花板的存在，虽然也会炸膛，但是几率要小得多，他们对长身管火炮的厚度把握，更加科学理性。
大明曾经在1624年采购过澳门的红衣火炮，并加以仿制，但是相比发贡炮，红衣火炮的生产难度大得多，废品率很高，质量就一直不过关。
直到1631年孙元化在登州请葡萄牙人过来指导生产，技术才过关，可惜被孔有德人一锅端到了黄台吉那里。
大明后来又请汤若望在紫禁城旁边主持铸炮，从1633年建厂，一直摸索到1641年，技术才真正成熟，可见铸造红衣火炮的难度。
罗东尼点点头表示同意，现在澳门的人口凋敝，要重新启动铸炮厂，在人手召集方面确实有些困难。
随后赵亮又提出采购一些火绳枪、燧发枪，罗东尼和葡人商量了一下，答应了要求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赵亮和带来的人，都住在了厂里，和葡萄牙人一起打扫厂区，整理器具。
罗东尼也把澳门城里面的火炮技师一一请了回来。
好在赵亮带了白花花的银子，这些葡人铸炮师，很多处于失业状态，丰厚的报酬，加上同情汉人遭遇，葡人技师相当热情、倾囊相授。
赵亮等人一丝不苟的努力学习，火炮身管的筑模，铁坯的熔炼，各种厚度的把握，长度的把握，火候的控制，各种科学的测试，赵亮等人不但亲身参与，还一一记下。
在复产过程中，遇到技术难题，赵亮还献计献策，和葡人技师一同解决困难。
他在云南的时候，也参与过吴军火炮的生产，吴军的火器生产能力，在国内本身就属于数一数二的，绝不是一张白纸。
借助良好的技术底子，赵亮总是能找到问题的关键，补充以前的知识盲点，第一门火炮铸造好之后，赵亮心中便有了底。
第二门红衣火炮，赵亮就开始自己动手。
葡人技师则在一旁指导。
年轻人有干劲，有激情，上手起来就是快。
废了几根炮管后，终于按照葡人的方法铸造出了质地优良的火炮。
火炮在澳门海滩进行了试射，效果丝毫不逊色于葡人技师。
那一刻，赵亮心中激动万分。
红衣火炮，一直是吴军的技术难点，现在，吴军终于有了可以和清军匹敌的红衣火炮了。
赵亮是很灵活的人，比较会做人，三天两头请葡人技师吃吃喝喝。
红衣火炮、火绳枪、燧发枪，各种武器的制作方法，不断向他们讨教。
几个月的时间，赵亮全身心的投入。
对于推崇火器的赵亮来说，这次学习可以大大提升吴军的火器水平，他必须抓住机会。
葡萄牙人在澳门的军队数量不多，一两百人，但是武器装备相当不错，基本上已经实现了燧发枪的全面普及，吴世琮需要的瑞典火绳枪，还是葡萄牙人在仓库里找来的。
赵亮研究了一下葡人的燧发枪，这才发现，吴军的火枪已经落后于时代这么多了。
燧发枪的枪机部分很精巧，铜制的打火机构，比火绳要复杂不少。
赵亮也学着制作燧发枪，他知道，虽然燧发枪难，但是以后，肯定会成为军队的主要装备。
有葡人技师的指点帮助，赵亮掌握的很快。
一行人，在卜加劳铸炮厂废寝忘食，分成几个小组，学习着各项技术。
在出发之前，吴世琮给赵亮安排的任务是很多的，火炮、火枪排第一位，其他的东西，也要尽可能学习，比如车辆。
西方的马车，都是四个轮子，可以灵活转向的，中国的马车只有两个轮子，货物重量压在牲畜身上，拉的货物比西方的四轮车就小不少。
即使是双轮的炮车，西式炮车也更加的轻便灵活。
赵亮省吃俭用，买了两辆马车，准备带回去好好研究。
甚至赵亮还去参观了澳门的葡萄牙战舰。
这是真正的盖伦船，葡人的500吨级战舰，在英国人的分级中，只是六级舰，用做辅助巡逻，但是在东方，这种战舰已经可以横行一方了。
在1678年英国荷兰的海战中，双方的主力战舰，吨位动辄2000吨，甚至2500吨级，而且荷兰人一下子就出动了上百条。
可对于吴军来说，500吨已经是巨舰了，吴世琮心心念念的老闸船也只不过250吨。
赵亮也曾试探过，希望能聘请葡萄牙人去海南岛，指导吴军造船。
不过葡萄牙澳门总督罗东尼婉言谢绝，而且葡萄牙人在东方的基地已经慢慢转移到了印度果阿，这里也没有什么造船人才。
赵亮这才作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