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安静了下来,只听得寒风吹着窗棂簌簌作响。
没有烧地龙的耳房阴冷潮湿,只披了斗篷的言夕霏感觉到浑身发冷,一刻也不想在这屋中多待,斜了一眼杏雨,示意她开口。
杏雨会意,清了清喉咙说道:“二小姐,老爷已经去上朝了,太太出门去拜会镇国公夫人,您要没什么事情就请回吧。”
言夕瑶看了看外面的日头,道:“我记得今日是初十,言相该是休沐吧。”
杏雨被问的哑口无言,不知怎么回答才好,求救的看着自家小姐。
言夕霏狠狠的瞪了她一眼,这才开口道:“就算爹爹休沐又能怎样,就是不愿意见你才让我来的。”
“要是我,被人家这样撵着,才不会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呢!”旁边一片嗤笑声,和着冬日的风,仿佛能吹进人的心里,连骨头缝里都渗着阴冷。
言夕瑶暗地里捏紧拳头,面上却波澜不惊:“拿了我该拿的,不用你催,我自己走。”
“你的?”
“哼,你娘那个贱婢进府6个月就生了你,都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,尊敬你叫你一声二小姐,你还真当自己是相府的——”
一记眼刀过去,本准备了一肚子奚落之言的言夕霏下意识的闭了嘴,不知是冷还是怎的,生生的打了一个寒颤。
言夕瑶又看了看后面站着的杏雨,冷冷的开口道:“你家小姐一张口便是满嘴胡话,别是在这撒癔症呢吧?有病得治,拖着可容易出大事。”
杏雨似乎还沉浸在刚刚那吓人的眼神中,愣愣的立在那反应不过来。
“你,你,你放肆!”言夕霏气急败坏,颤着声音招呼两个小厮过来:“你俩给我把她拿下,给我打!狠狠的打!”
“谁敢!”言夕瑶霍的起身,疾言厉色的冲着走过来的小厮喝道:“我就算再不得宠,也是相府的小姐,你们有几个脑袋敢跟我动手!”
两个小厮犹豫在当地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没人再敢上前。
“好,好,你们,你们好的很,我使唤不动你们,我自己来!”言夕霏伸手便要掌掴言夕瑶,被刚刚才醒过神来的杏雨死死抱住:“小姐小姐,这使不得啊,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,小姐——”
言夕瑶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,仿佛看猴戏般看着扭作一团的主仆俩,满眼嘲笑毫不掩饰的溢出。
“闹什么!”门帘唰的被掀开,最开始给言夕瑶开门的媳妇子面沉如水的走进来,先指示人将言夕霏扶到一旁,接着对言夕瑶福了福身说:“二小姐久等,老爷和夫人有请。”
“刘妈妈,你……”
“大小姐该是乏了,杏雨,带大小姐回岚霏阁,”刘妈妈突然打断言夕霏的话,警告般的看了一眼杏雨,侧开身子,示意小厮掀开门帘。
“二小姐请。”
言夕瑶走出耳房,却听到刘妈妈小声的对言夕霏说:“……您是相府的大小姐,怎能和一个庶女一般见识,真真是有失身份……夫人说的对,大小姐该是在岚霏阁好好养养性子了……”
这个刘妈妈,言夕瑶记得很清楚,当年赶母亲出府,有她一半的功劳呢。
蛇鼠一窝,都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穿过抄手游廊,又走了一段距离,才看到夫人所在的正房,掀开帘子的一瞬间,暖气扑面而来,夹杂着淡淡的兰花香气。几个小丫头垂手立在一旁,言相及言夫人端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,仿佛三堂会审般让人压抑不堪。
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大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,等丫鬟们都出去后示意刘妈妈关上房门。
“这么冷的天,二丫头怎生穿的如此单薄?”大夫人眉头微微蹙起,一副担心的样子:“老爷给你的那个白狐裘怎么没穿着,仔细冻坏了。”
言夕瑶并不想理她,定定的看着言知著开口道:“入冬以来,母亲的病愈发沉重,药吃了许多仍不见好,今日过来,是想……是想……”
言夕瑶瞥了一眼看似满脸关切却心怀鬼胎的大夫人,突然觉得索要银两之事让人难以启齿。低垂下头,胸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,憋得人喘不上气来。
“有话就说,你姨娘怎么教的你,这般上不得台面。”言知著冷淡的开口,面无表情。
言夕瑶一愣,她知道自己不讨父亲的喜欢,所以才会跟着母亲被远远的撵到了乡下去,十几年来从未感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。她也曾憎恨过,尤其是在母亲辗转病榻,昏迷不醒还不忘低呓着父亲的名字之时。
可是,就算这样,母亲也并未有过对父亲、对整个言府有过任何恶语。从自己懂事起,母亲所教授的孝悌忠信礼仪廉耻牢牢记在自己心里,一刻都不曾忘记。
因此,从父亲嘴里听到这句话时,言夕瑶整个人都蒙了,母亲所做的一切他们根本就没看在眼里!
她冷哼一声,终是憋不住了:“教养?一个能做出抛弃妻女、十几年不闻不问的人,有何资格来教育我?生而不养,你才是罪魁祸首罢。”
“放肆!”言知著沉声喝到,几十年被人恭着敬着,何曾听到过这样的言论,顿时觉得脸上无光。
看着父亲不虞的神色,言夕瑶心里也是怕的。今日求上门来,为的是给母亲索取治病银子,而不是来寻事吵架的。
“老爷何须动怒,二丫头是来拿钱的,给她就是了。”
大夫人拍拍自己老爷的手,示意他不要生气,这才转头和善的对她说:
“你随刘妈妈去账房支钱吧,以后就不要亲自过来了,你一个姑娘家总在外头跑也怪失礼数的。知道的说你担心给姨娘看病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言家不懂得管教女儿呢。”
“夫人这话在理,支了钱就回去吧,不用过来回话了。”
言知著摆摆手,不再看自己女儿一眼,准备回屋。
看着大夫人眼中赤裸裸的嫌弃厌恶,言夕瑶觉得比被父亲骂还觉得难堪。她分明知道,这里就算有自己的血亲,也从来不是自己的家,他们都弃她厌她,她为何还要送上门来让他们羞辱?
“那之前所欠下的半年的月例,夫人是打算派人给夕瑶送来么?”
听了这话,本来已经起身的言相又坐了回去,面带疑惑的看了看大夫人。
大夫人也愣了愣,抬眼看向刘妈妈。派人给言夕瑶母女送月例是自家老爷吩咐的,但送没送却从来不管。夫人对那贱婢有恨,知老爷没放在心上便也从来不主动过问,下人有样学样,久而久之谁也不提给那边送月例的事情。
谁也没曾想,这丫头胆子大到亲自登门索要。
刘妈妈心思一动,稳稳的跪下回答道:“老爷明禀,从温姨娘搬离府中养病后,夫人每月初一都按照老爷吩咐将月例银子送去,未曾有漏,且逢年过节都会额外增加月例数目,银钱支取从来都有账目核对,老爷可传唤账房查验。”
大夫人眼角微红,抽出帕子摁了摁,声音委屈的说道:“自老爷吩咐后,我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,是以每次都是让刘妈妈亲自去取,就是怕小丫头们毛手毛脚的做不好怠慢了温姨娘。”说罢轻轻抽噎了一声:“老爷若不信,唤那账房来核对便是。”
言知著心下明了,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,这才面带不豫的对言夕瑶说道:“你自小没长在我身边,本以为只是性子野了些,没成想竟然学会了撒谎,简直不像话!”
听到这里,言夕瑶才知道自己被大夫人算计了。虽然活下去很艰难,但自己从未想过要来撒谎骗钱!看着自己所谓的父亲,言夕瑶突然很想让母亲来看看,亲眼看看她情深了半辈子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副嘴脸!
“送与没送,夫人您心中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!”言夕瑶眼眶红的仿佛要滴血般,狠狠的瞪着装柔弱的大夫人:“您敢指天发誓,刚才的话句句属实,如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吗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大夫人仿佛被吓到了般,紧紧抓住自家老爷的袖子,泪水滚滚而落:“老爷……”
“谁允许你如此跟你母亲说话?还不快磕头赔罪!”
“她不是!一个满嘴谎言污蔑别人的人我看着就恶心!磕头赔罪,下辈子吧!”
言语刚落,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巴掌打到在地,两耳嗡嗡作响,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的尖叫声。额头也不知撞到了哪里,温热的液体沿着额角滑下,言夕瑶伸手摸了摸,看到了满眼的血红。
“……不知所谓!她既是我言府夫人,就是你明正言顺的母亲。既然你并不想认,我言知著也就没你这个女儿!以后也不要再登言府大门,滚出去。”
言夕瑶生生忍住眼泪,几次试图爬起来,眼前的眩晕却越来越重。闭着眼睛缓了好久,这才又挣扎着站起来,用衣袖胡乱的擦了擦额头的血,生生逼退了眼泪,抬起头说道:“我会走,但也要拿到自己应得的。”
“真是不要脸!”不知从何时进来的言夕霏开口骂道:“我们言家不欠你的!”
言夕瑶并不理她,只是看着言知著,等他开口。
什么自尊、什么脸面,言夕瑶统统不想要了,她眼前闪过的是母亲一整夜的咳和辗转反侧的无眠,一幕又一幕的划过母亲眼底愈来愈重的忧伤。凭什么他们可以享受着荣华富贵,而自己和母亲就必须为生计发愁,凭什么!
“你要什么。”
“银子。”
“刘妈,给二小姐包十两银子。”大夫人适时开口道。
“夫人,您是在打发要饭的吗?”言夕瑶冷笑着开口,不依不饶。
“你要多少?”言知著看着她,眼底氤氲着怒气。他知道这个女儿性子虽倔,但也识大体知进退,与她的母亲一样,是个温润不争的,午夜梦回时,也想着多多照顾他们母女,待及笄后为她寻一户好人家,保她和她的母亲一生顺遂。但今日所做的事情,实在是让自己太失望了。
“你欠我和母亲的,不是银子可以算清楚的。可是啊,言相似乎除了银子也拿不出什么来了。”言夕瑶抬袖擦了下淌到下颌的血水,冷笑着说道:“给多少就看言相的良心了,如果没有良心,一文钱夕瑶也不会觉得少!”
言知著气极反笑:“好,好,很好。刘妈,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,换成银票给二小姐带回去。”
周围一片吸气声,大夫人有些着急,走上前拉言知著的衣袖:“老爷,二小姐还小,只是一时失言,这五百两也……”
言知著挥挥手让她闭嘴,反过来对言夕瑶说道:“够了么?”
“谢言相爷。”言夕瑶微微福身,笑的毫无尊严。
过了不久,许是数额太大,账房管家亲自带着银票敲开了房门,递到了言夕瑶的手里。
“你要的都已经拿到了,从现在,你不再是言家的二小姐,滚吧!”
言夕瑶看着在自己眼前缓缓闭合的大门,脑袋里一直回想着这句话,心仿佛被掏空了般。她死死地攥紧手里的银票,最后再看一眼曾以为是自己家,毅然决然转身离开。这里,与自己、与母亲,以后再无瓜葛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