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城。
坐落在大周东南道。
天下传言,人间钱财八成都落在青州之中,剩余一成分在都城天京,最后的一成才是天下共分。
而这最后一成,还有一半是落在了毗邻青州九城的宣城之中。
这里豪商云集,雅士汇聚。
四通八达的宣城,水陆皆便,因此汇集了大周多地的特色。
来往豪商,过路旅人,总会在这里稍作休憩。
久而久之,便使得这座东南道的边陲小城愈发的富庶了起来,原本的小城也随之渐渐变大。
街道规划得仅仅有条,四处都洋溢着浓郁的商贾气息。
可要说这宣城之中最繁华的地段、最好的店铺,那自然是在直通金花坊李家的金花大道上。
金花坊李家,在东南道算是首屈一指的豪商大族。
在这宣城之中,那更是说一不二的主。
即便是天子旨意,因为远离天京,落到这宣城之中也要看李家三分颜色。
因此,对于这金花大道上忽然冒出来的一家酒肆,许多人都很好奇。
什么人,竟有能耐在这早已满当的金花大道上开出足足三个铺面的酒肆来?
不过大家的好奇很快就没了。
大家都要生活,没有谁会整天去关注那些有的没的,时间会将所有人的好奇都消磨一空。
“轰隆隆——!”
一声震雷,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,压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是忍不住落下了雨滴。
没有丝毫前戏,大雨落下的瞬间便形成了一道阴稠的雨幕。
雨势来得突然,街上行人纷纷抱头鼠窜。
避雨的避雨,咒骂的咒骂,孩童蹦蹦跳跳,黄狗叫唤不停,长街上小二还在卖力的吆喝,市井烟火的气息一下子就洋溢了出来。
在那家名为“东方酒肆”的斜对面,是一家卖猪肉的铺子。
剔骨挑筋,剥肉分拣,刀随肉走,刃随刀行。
老板手中的那把屠刀以看不分明的速度快速晃动着,案板上的猪肉随之一展而开,像是一朵红白相间的花儿瞬间绽放。
刀光凛冽中照亮了那面迎风而立的招牌。
张记肉铺。
“嚯——老张你这手法真是越来越利落了啊!”
“乖乖……这刀法,老张你要不是做了屠户,去战场杀敌也绝对是一把好手啊!”
“别说胡话!老张要是走了,街坊们哪里去吃这么干净的猪肉?”
“真他娘的利落啊!”
老板咧嘴笑了一下,没有回话,百来斤的半扇猪肉,不消片刻便被他处理妥当,摆在案上供顾客挑肥拣瘦。
“老张,给我来一斤臊子,肥瘦参半。”
“我要这两根骨头,回去给小子炖点汤。”
“给我来一斤五花……”
老张笑着点了点头:“好嘞,大家都别急,马上哈!”
招呼间,他手中满是油光的屠刀上下翻飞。
刀口一过,刀尖一挑,刀花绽放间那或肥或瘦的猪肉已被轻巧割下。
老张用油纸一一包好,一边收钱,一边递送给顾客。
雨势越来越大,肉铺前的买客来来去去,越来越少。
眼瞅着没有人来了,老张手中的屠刀在肉案上一顿。
准备收摊。
忽然,“叮当”一声。
一枚青黄色的铜钱从檐外飞了进来,落在被屠刀剁得凹凸不平的肉案上,竟是在“嗡嗡嗡”的转个不停,晃得人眼睛发昏。
一双黑色的靴子从雨幕中走了出来。
“一枚铜钱,能买多少肉?”
声音不疾不徐,听着很轻,说话的人应该也很年轻。
老张抬头看去,来人低着头,头上带着斗笠,身上穿着灰色劲装,左手拿着一柄长剑。
“客官说笑了。”
老张微微摇头,又看了一眼肉案,笑呵呵说道:“算了,这里还有一点瘦的,虽然没什么油水,但不要钱,算是我请你的好了。”
说着他便拿了一张油纸,准备包肉。
“这么好?”
年轻人抬头笑了一下,那张削瘦的脸有些苍白,因而这个笑容看上去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一般,令人见了不由得心头一颤。
老张面不改色地将包好的肉递了过去,笑道:“谁还没个难处的时候,没……”
“我有钱。”年轻人一脸认真地说道。
老张愣了一下,又看了一眼肉案上还在滴溜转着的那枚铜钱,微微点头:“好,这是一枚铜钱的肉,你收好。”
若是换做以前,老张面前的年轻人此刻已经躺在地下了,但如今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,所以不宜节外生枝。
谁知那年轻人却是微微摇头:“不够。”
话音落,老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
他是与人为善,但不是没了脾气。
放下油纸包好的肉,老张一手握着屠刀,一手负在身后,淡淡地问道:“那你要多少?”
“百来斤吧。”年轻人笑了一下,又问道:“你应该有百来斤吧?”
老张沉默不语,但那檐下“滴答”的雨声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的清晰,一声声宛如钟鸣入耳。
每响一声,老张握着屠刀的手便紧了一分。
那本来苍白的皮肉也随之变得铁青,筋骨毕露!
“吧嗒”一声。
那枚青黄色的铜钱转势渐缓,终是跌在了肉案之上。
正此时,一抹光华自老张的袖间急窜而出,快若闪电,直刺那年轻人的咽喉!
袖中剑。
剑光亮起,也照亮了斗笠下年轻人那双阴冷的眸子。
“快剑张全。”
剑光又快又急,眼见着就要带走那年轻人的性命了,可此刻老张却没有丝毫的喜悦。
一是因为年轻人叫出了他的本名!
二,是因为那年轻人单足一点便腾空而起,翻身落在了肉铺之外的雨幕中。
张全单手在肉案上一撑,满身肥肉的圆润身子此刻竟是异常轻巧地越过了肉案,像是一个弹起肉球那样一蹦一跳,瞬间便追了上去。
剑光幽冷!
张全眼神狰狞,森然厉笑:“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。”
“以后也不会有了。”年轻人抬起右手搭在了剑柄上,目光冰冷,宛如在看一个死人。
“轰隆!”一声惊雷。
电光之下,一道青色的剑光瞬间亮起,像是要与那电光一争高下!
一把屠刀飞出,一柄短剑随之而来!
张全厉声道:“死!”
年轻人身形一闪,左手中的剑鞘往前一送,竟是将那如闪电般的夺命快剑收了进去。
刹那之间,交错而过。
“噌”的一声,年轻人手中的长剑已经归鞘。
张全手中拎着他那柄失而复得的短剑,踉跄两步才站稳了身形。
他双目圆睁,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,可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。
因为在他张嘴的时候,一团血水涌了出来。
像是一朵猩红的花在雨中绽放,瞬间染遍了他的半个脸颊,身形也随之一垮,轰然倒地。
“咳咳!”年轻人咳嗽了两声,缓缓消失在雨幕之中。
“锡山三十八贼,快剑张全,伏诛!”
……
老庙。
年久失修,陈旧破落的庙中还没燃尽的柴火闪烁着最后的余温,照亮了旁边的老乞丐和不知名的神像。
庙内的温暖让人有些不愿动弹。
老乞丐拨弄着火堆,丝毫没有在意那道从雨幕中冲进来的身形。
来人一屁股坐下,拿起火堆旁早已炙烤多时的野兔大口的撕咬着,随后细嚼慢咽,像是朝圣一般的态度对待面前的食物。
如此慢条斯理,此刻的他不像是一个刀光剑影中来去的杀手,反而有些像是那些在高阁之中阔论交谈的读书人。
老乞丐看了一眼来人腰间的殷红,微微皱眉:“你受伤了?”
年轻人点了点头:“他手中除了那把快剑,还有一柄屠刀。”
方才雨中短兵相接的一战,他只拦住了那柄短剑,没有拦住对方的剔骨刀。
虽然受伤了,但对方死了,而他还活着。
这样的买卖,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的事情。
老乞丐点了点头:“做干净了?”
“自然。”年轻人继续吃着烤兔:“你教我的斩草除根,自然是一家人都送走了。”
说着,他忽然皱眉:“不过当时好像有人看见了。”
他想起来了,自己动手的时候,街道斜对面的那家酒肆之中,似乎有一个年轻人正坐在窗边饮酒。
老乞丐愣了一下,知道是对方说的是哪一家酒肆之后,他微微摇头:“无妨,休息一下吧,等雨停了我们就走。”
年轻人点了点头,继续吃着手中的烤兔。
望着庙外的雨幕,老乞丐双眼朦胧,怔怔出神。
……
阴沉沉的天空下,一匹白马从官道上缓缓行来。
马背上坐着一个俊逸的年轻人,剑眉星目,面如刀削,苍白的脸色竟有几分病态的阴柔美。
长发披散着,只是在脑后用一根红色的丝线随意地扎了一下,肩头还扛着一杆银白色的长枪,枪身红缨处挂着一个素黄的酒葫芦。
看着眼前三丈高的城门,年轻人笑了笑,轻夹马腹。
昨夜的雨水落得很大,但富庶的宣城并没有出现太多的积水。
很明显,这座城池的排水做得不错。
白马走得并不快,马背上的年轻人闭着眼睛,鼻翼轻翕。
包子、牛肉、五香、红烧、胭脂、花粉……
耳畔叫卖吆喝声声不绝,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,但他还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味道。
忽然,一抹清澈的酒香传入脑海。
年轻人停了下来,抬头看去,是四个大字。
东方酒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