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金口玉言,说什么是什么,此言不虚,金陵城的贵族圈都相信朱元璋的“大预言术。”
原因无它,朱元璋说李景隆天下奇景,这孩子真就是天下奇景。
比如每逢下雨打雷,李景隆就会扑进母亲曲氏怀中,说什么,别劈我,我不敢了,我再也不敢了。
再比如李景隆总是询问祖父李贞,抛掉李景隆这个名字,我是谁?我来自哪里?我为什么是我?
这段形而上的三连问,让金陵许多大儒一筹莫展。
再再比如,李景隆总会独自站在院中默默垂泪,说什么,我可太惨啦,关键我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惨,我到底忘却了什么?
再再再比如,李景隆刚学会说话,开口说的第一句,居然是刘伯温。
为此,李文忠怀疑自己媳妇曲氏很多天,也不知道自己出征在外时,家里发生过什么。
转眼到了洪武七年,七岁的小景隆被母亲曲氏送到城外一处种满桃树的所在。
桃林深处有草庐,时值六月,满树桃子无人采摘,好像天宫蟠桃园一般。
草庐门前站着两个中年仆从,李景隆感觉分外眼熟,疑惑问道:“你俩是谁?”
“回小公爷的话,我叫蒲贵。”
“我叫方氏。”
这俩人成了刘伯温的家仆,从此不用当乞丐了。
李景隆哭了,不知道为什么,就很想哭。
他这一哭,草庐里正在睡午觉的老者惊醒,不悦的走到门口。
这老人面容清瘦,三捋美髯,是个老帅哥,但是神情抑郁,似乎心情不好。
“你哭什么?”
李景隆擦干眼泪,看了看四周,说道:“我没见过有人这么牛,连房子都学诸葛卧龙,有些激动,这解释合理不?”
老者更加生气,斥道:“三分天下诸葛亮,一统江山刘伯温,诸葛卧龙不如我,我为什么要学他?”
李景隆破涕为笑,说道:“这话要是别人说,那是赞美,您自己说,十分嘚瑟!”
刘伯温不以为意,说道:“有能者皆狂妄,我乃天下第一聪明人,不嘚瑟怎么对得起我那响彻九州的名声?”
进得草庐,刘伯温甩出一本《千字文》,说道:“《千字文》是启蒙读物,一般只用来识字。”
“但我不想这么教,因为显示不出我的才华。”
李景隆说道:“千字文篇幅虽短,但天文地理,治国齐家,包罗万象,先生若要一一讲来,那能不能先容我睡会,养养精神?”
刘伯温好奇问道:“为什么?”
“昨晚打雷下雨,我害怕,没睡好。”
说道此处,困意袭来,眼皮开始打架,李景隆想睡觉。
刘伯温摇头叹息,说道:“眼皮坠地,难观孔子之书。”
李景隆打了个呵欠,说道:“呵欠连天,要做周公之梦。”
“哎呀,小子,对对子都会,你挺行啊?”
“天对地,雨对风,山花对海树,大陆对长空,开业大吉,万事亨通,自我介绍下,本人什么都略懂,我叫李景隆。”
“还挺押韵。”
刘伯温猛然反应过来,说道:“臭小子,我险些被你带沟里去。”
李景隆拄着桌子,说道:“先生,千字文而已,不必如此较真吧。”
突然门外传来咳嗽声,一老一小循声望去,哇,有只猛虎!
淮右猛虎!
草庐外站着一位中年人,年纪不到五十,姿貌雄伟,奇骨灌顶,奇骨灌颚,奇骨非常多,但都不如一双虎目,精光慑人!
样貌太显眼,凸额头,地包天,大耳朵,这不朱元璋么。
每逢佳节李景隆都会见到这个抠搜的小老头,磕头行礼拜大年,红包里连片金叶子都不舍得给,总拿碎银子糊弄小孩。
两人连忙行礼,朱元璋说道:“小子,借你师父一用。”
走过铺满石子的庭院,朱元璋和刘伯温来到左侧偏亭。
这草庐四周除了草帘再无遮挡,两人的谈话,李景隆听的一清二楚,很明显,他太小,俩人都觉得没必要瞒他。
李景隆看着两人对坐亭下,也不知道为什么,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,那是一场史诗级的对话。
左侧亭下,朱元璋给刘伯温倒了一杯茶,自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,说道:“李善长病了。”
刘伯温点点头,说道:“我去看过,死不了,但需要将养。”
朱元璋问道:“你觉得谁能代替李善长做宰相?”
这明显是个坑,敕封宰相是皇帝的事,刘伯温不过御使中丞,位在宰相之下,有什么资格替皇帝决定人选?
刘伯温低下头,隐藏眼中的惊愕,然后语调平稳,缓缓说道:“简在帝心,陛下乾纲独断。”
朱元璋沉着的脸,终于有所缓解,问道:“你觉得杨宪如何?”
这还是个坑,杨宪和刘伯温是浙东老乡,明显是在试探他。
刘伯温背上满是冷汗,说道:“他有宰相的才能,但气量不够,难当重任。”
朱元璋接着问道:“汪广洋呢?”
这是怀疑他和汪广洋勾结呀!
刘伯温有些郁闷,为什么朱元璋句句都是坑?
“汪广洋一循吏尔,遵旨行事可以,宰相,他不行。”
刘伯温的看法和朱元璋不谋而合,朱元璋很佩服他,问道:“那胡惟庸呢?”
刘伯温不假思索,说道:“鹰视狼顾,颈有反骨,司马懿、王莽皆如此也!”
朱元璋更加敬佩刘伯温,他看人太准了,眼中不舍流露,情真意切,难以隐藏。
刘伯温长舒一口气,他看得出来,朱元璋对他的回答很满意,杀心消解不少。
朱元璋变得很失落,叹息一声,感慨道:“徐达、李文忠在外,满朝文武,只有先生能胜任宰相之职啊!”
这不是问题,而是感慨。
刘伯温在极度的紧张之后,骤然放松下来,听到这句话,自信、高傲的仰起头,不假思索,就要搭话。
忽听右侧亭中传来读书声,声音非常大,是李景隆!
“孟轲敦素!咳!咳!咳!史鱼!咳!咳!秉直!”
听见这句话,刘伯温感觉自己心跳慢了一拍,看向朱元璋,大脑飞速运转。
“陛下,我的才德,也就能当个御史中丞,自知之明,还是有的。”
朱元璋似乎没听见,转头看向李景隆,好像在看一个特别新奇的玩具。
他站起身,走到右侧亭中,问道:“你咳嗽什么?”
李景隆说道:“回禀皇外祖,外孙早晨吃的咸菜,齁着了。”
说完,又咳嗽起来。
朱元璋拍了拍李景隆的头,转身看向刘伯温,说道:“朕走了,不必送。”
刘伯温俯身施礼,微风吹过,全身一颤,打了个喷嚏,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!
朱元璋走了,李景隆看着刘伯温,说道:“先生方才是不是想说,以您的能力,当宰相都屈才?”
刘伯温点点头,依旧骄傲,说道:“本就是如此,但这句话不能对陛下说。小子,你救了我的命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