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恍惚惚间,秦斐睁开双眼,视线朦胧。
他只感到自己似乎正在移动,全身软弱无力极度虚脱。他躺在一张藤椅上,由两名內侍抬着前行。
在他前方,那道熟悉的身影,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。
三十年前,这个人刚入皇宫,那时还是一个后补小监,二十出头嫩得很。內监竞争大,小太监大多没什么出路。
可他,很聪明心思细腻,活儿也甚得后宫嫔妃的认可。幸得皇后周氏看中,一路提拔,他也很争气,凡事无论大小亲力亲为,做得妥妥当当,毫无遗漏。
十年间,连升几级当上了司礼监少监,还被安排到唐武帝身边,贴身侍候。
那时,皇后周氏恩宠正盛,主掌后宫。
谁能想到,短短几年后,长安与皇宫竟会发生震动天下的‘神武事变’!
皇后周氏被禁,太子秦泷被废遣送皇陵,四皇子秦歌被逐出长安镇守边疆,朝中朝外牵涉十余万人。
两万多人人头落地,数万人被夷族流放!
二皇子秦霖成了最大的赢家,一步登天,成了监国监政的‘代太子’。
至今,秦斐依然弄不明白,在他离开之后的那一年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!
太子他……怎么会造反!
睿智如母后那般的人,又怎会败给万贵妃?
二皇子秦霖虽然孝心可嘉,为人也中规中矩,但还谈不上优秀过人。甚至,还有些中庸,人品且好且坏。
在他看来,秦霖不是一个绝佳的皇位继承人。
监国五年,太子主政的能力足以彰显他的不凡。于国于臣于军于民,无疑就是最合适不过的皇位继承人。
王者风范,当得起社稷大任。
可父皇,他怎么就……
“唉……”
秦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,重新又闭上了沉重的眼皮。
“对啦,好好休息,别太操心就对了。殿下呀,你这人就是直肠子,救不到人不说,还连自己的性命都给搭进去。杂家,最担心的人,也就你。十年了,本以为你会有所改善一些,偏偏还固执如初。”
仇士良,步伐轻柔拘谨,行为规范的保持着身形,边走边说道。
都是老熟人,两人也没什么好忌讳,能说什么能做什么,彼此还记得对方的一些习惯。
“还是年少时好啊……没现在这么多的心眼。小仇子……你都快变成老匹夫了。眨眼一晃,你也成了父皇身边的红人。”
仇士良呵呵笑道:“确实老了,再过两月就是杂家五十二生辰。记得第一次见殿下,还只有三岁,嚷嚷着要爬上杂家的肩上,去假山上摘那风筝。这可把杂家吓坏了,心里呢……却又欣喜得很。
时过境迁,想想那一刻,若不是殿下从芸芸人群中选了杂家,当了殿下的小伴。这往后余生啊,也就没有杂家如今的地位……”
秦斐失笑:“那是你自己有本事。”
“没有殿下拉杂家一把,再有本事也只能当个井底蛙,一生无望。这皇宫呀,就是一座围城。杂家替殿下惋惜,你当初舍弃一切远走高飞,励志去当个仙人,自由自在多好的一个决定啊!”
仇士良回头,停在旁边看了一眼秦斐,低沉道:“何故又犯蠢回来!”
秦斐对上他的视线,冷冷的说道:“想看看究竟有哪些人,背信弃义当了小人卖主求荣,不惜当狗也要爬着去添别人的脚板底!”
“唉,若是能做个人,又有谁想做狗的……”
仇士良说罢,继续前行。
“殿下累了,歇息吧,待会……就能见到你阿母,阿兄了。”
“这,可是父皇的意思?”
“煌煌圣心,自有裁决,奴下岂敢妄自揣摩。殿下,安心睡吧。”
这些年,仇士良的风评不太好,但秦斐已不在乎这些了,人各有志,也各有活法,如何罢了,随他去吧。
……
守陵阁内,偌大的楼阁高台,房间雅苑上百间。
却只有皇后周氏与废太子秦泷二人居守,除此之外再无他人。没有丫鬟没有侍者,一切自理。
在这样的环境里,秦泷独居了九年,皇后周氏陪伴了一年。
但这一年里,秦泷甚少与皇后周氏见面。久而久之,周氏也听之任之,潜心修佛,两耳不闻外事,过着隐世的寡居生活。
直到这一夜,风雨欲来,山川摇曳,无妄的鞭挞与迫害,似乎又将要被强加于身!
他们都在等待着,最后的一刻。
所有人都知道,会有这一日的到来。那一刻,最为折磨人心。
“嘚……嘚……嘚……”
木鱼的敲击声,在佛堂中幽幽响起,佛偈的吟唱渐低渐高,意境深邃,可见吟唱者的佛性造诣颇深。
皇后周氏,一声素服装扮,清心寡欲可见一斑。
“阿母……”
仇士良的队伍,在大殿外廊停下,人人禁声轻步而拘谨,为免打扰贵人清心。在仇士良的搀扶下,秦斐从藤椅上走下。
在门廊前,仇士良松开手,与一众人等皆跪坐在外。由秦斐一人,一拐一瘸的缓缓走了过去。
秦斐的伤势得到精心的医治,外伤恢复了不少,可内功神力基本报废,这就是他一意孤行的结果。
轻声的呼唤,换得贵妇人的回身一眸。
“阿母……你白发,又多了一些啊。孩儿不孝,这些年流连在外不尽孝道。孩儿……在这给您行礼!”
秦斐撑着病体,三跪九拜,行了大道孝礼。
“傻孩子,阿母都六旬有余,何能不老?你呀,犟!认定的事,九头龙都拉不回。走的时候,谁也拦不住。”
贵妇人叹口气,伸手在旁边的拜垫上拍拍,说道:“来,坐。”
秦斐极为艰难的,才跪了下去。
“跪不得就坐着,看看你这副模样,何苦来由……这串珠子阿母祈福多年,你好生戴着。”
贵妇人从手腕解下一串佛珠,戴在秦斐手上。
“阿母!”
“答应阿母,今夜过后,无论怎样都要活着。今后,哪怕你阿兄与阿母都不在,你也要活着才对呀。听阿母话,众人之中,也唯独你……只要想活,就能活。”
秦斐隐忍多时的眼泪,终究不争气的流了下来。
“孩儿无能!若不能同生,那便同死,孩子九死无悔。”
“蠢!”
“阿兄的基业,你不去守护谁去?靠那秦歌?”
贵妇人哼笑一声:“你父皇啊,就喜欢看你们哥几个争。你阿兄争过头,没机会了。原本你才是阿母最中意的继承人,可惜你生性过于愚善!
一股子江湖气息,不利于朝堂之争。十年的时间,都不能让你觉悟,看来你对朝堂真的不上心了。阿母,也累了,罢了。
修佛修个心缘,也就随缘而去,了却这桩杂事乐得清闲。只是你们呀,该闹腾的还在闹腾,终究得分出个结果才行。”
“阿母,皇四弟以不同昔日。他,已大变,如今可是龙气加身,拥有第九金龙的真命之子。或许,您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,是他才对。”
“喔?”
皇后周氏,微微凝视,眼神转而诡变难明,轻声道:“你说秦歌,才是大唐下一任的主宰者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