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十八年,己巳年,天降大旱,赤地千里,人兽相食,百鬼夜哭……
……
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了风尘上,抬眼,是望不到尽头的浩荡人流,宛如一条死气沉沉的灰色大河,看不见一点明艳的色彩,更不知会流向哪里。
没人说话,有的,只是饿到绝望时发出的微弱呻吟,或是在病害折磨下的撕心呛咳,无力却又剧烈,宛如一具具行尸走肉。
生与死之间的煎熬罢了。
每天都有人倒下,不知何时会轮到自己。
沿途过处,地无余湿,只有触目惊心的荒芜还有苍凉,早已光秃的大地像是烧伤后的疤痕,丑陋难看,掩埋着根根零散的白骨。
偶有路过的人家,半敞的门户里,还能依稀看见一双早已被虫鼠啃食干净的脚掌半悬在空中,散发着阵阵腐烂的恶臭。
饿殍遍野,十室九空。
青年坐在一颗光秃秃的枯树下,挥手惊飞了不远处一只正在啄食尸体的乌鸦。
那具尸体只剩下一个头颅,上面粘连着最后一丝可怜的皮肉,森森白骨上是一个个触目惊心,令人毛骨悚然的痕迹,除去乌鸦啄食的坑洞,还有尖牙利齿留下撕咬,最后是平齿啃食……
看着不远处逃荒的难民,青年将头颅埋好,不紧不慢的跟了上去,走在最后面。
“小兄弟,搭伙么?”
看到他。
一个不知是骨撑皮还是皮包骨的秃头老汉开口了,佝偻着腰背,黝黑发亮的皮肉下是根根肉眼可见清晰分明的骨头,一眼瞧过去,都能数的一清二楚,发白的唇上是一条条开裂的血口,布满尘灰。
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,十一二岁的模样,蓬头垢面,破衣烂衫,整个人浑似土堆里打过滚一样。
想是这一老一小的脚力不足,才落在最后面。
见青年瞧来,那孩子忙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一缩,躲在枯柴似的老人身后,不同于那些行尸走肉的人,至少这个孩子的眼中还能看见些许光亮。
老人双手扶着一截枯木杖,浑浊的双眼满是希冀的看着青年,甚至隐隐还带着一丝乞求。
“嗯!”
直到青年点头,老人才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。
听到这个回答,前面几个瘦黑汉子顿时齐齐抬头,麻木空洞的双眼死死瞧了过来,看着他们三个,那眼神仿佛看的是三具尸体,三个死人,三块鲜肉,让人不寒而栗,毛骨悚然。
青年不由叹了口气。
“唉!”
眼见那几人彼此使了个眼色,居然故意落下队伍,朝他们贴了过来。
“爷爷!”
一旁的孩子顿时紧张起来,一开口才听见这是个女娃,紧紧抓着老人的手。
“瞧见那几堆骨头没?”
青年突然指了指不远处尘土下半掩的骸骨。
他是对那几个已经饿疯了,饿成鬼的汉子说的。
“再敢靠近一步,信不信我让你们也躺下!”
“噗!噗!”
两声闷响几在青年话落的瞬间响起。
尘沙掠过,两个面黄骨瘦的汉子已是捂着咽喉,双眼圆睁,满布血丝,筋骨毕露的指缝里缕缕殷红血水正缓缓渗出,他们的喉咙里似是卡了颗石头,支吾有声,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,而后倒地气绝。
另外俩人齐齐一个激灵,脸色煞白,僵在原地,不敢动弹,直到青年、老人、孩子走远,他们才咽了口唾沫,把目光落向已死的同伴身上,慢慢咧嘴笑了起来。
……
“小兄弟如何称呼?”
老人问。
“苏恨水!”
青年答。
老人顿了顿木杖,对着身旁的女娃说道:“阿玉,给你苏大哥磕三个头!”
那名叫“阿玉”的女孩看看自己的爷爷,又看看苏恨水,迟疑中“扑通”一跪,趴在地上就对苏恨水磕起了头。
“阿玉给苏大哥磕头了!”
苏恨水见状愕然,正要扶起,却被老汉用木杖一拦,嘎声道:“这老天不给人活路了,我赵家一十三口,现在就剩我们两个,我怕是也快不行了,原本只以为我一死,我们这一老一小必然会成为那群人口中的果腹之物,可天不绝我,遇见了你!”
老汉许是饿的虚弱,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,他说完更是连喘了几口,忙被扶到一旁的石头坐下,但不等缓口气又一把抓着苏恨水的手,死死的盯着对方,眼仁通红的颤声道:“你身怀杀人技艺,想来不是豪侠便是刀匪,老汉可否求你一件事?”
“你说吧!”
苏恨水轻声回道。
老汉抿了抿满是血口的唇,嗓子喑哑的厉害,眼神更是黯淡的吓人,他说,“我这一家都快死绝了,但这孩子还小……”
话到这里,他稍稍一顿,“若你是豪侠,可否把她送到运城去么?那里尚有一房远亲,不说余生富贵,但求三餐温饱足矣。若你是刀匪,那便带着她,路上若是饿了,只要不害她性命,大可视作‘菜人’,随意取肉,万望留她活着,活一天,是一天,总算有个盼头。”
末了,想是怕苏恨水拒绝,他又忙道:“放心,不会白麻烦您,老朽虽说饿的只剩一把骨头了,可一身还能剐下几斤皮肉,你大可任意宰割,我绝无怨言,只求您能可怜可怜这孩子,她才十一岁啊……”
老人说着说着,眼角是流血又流泪,和那女娃抱头痛哭,触目惊心。
苏恨水一时默然,他哪还瞧不出来,这老头怕是早已油尽灯枯,全因心系孙女安危勉强撑着一口气不倒,眼下,已是临终之言啊。
“罢了,我应了,但凡我还有一口气,这孩子的命,我保了!”
老头闻言,望着灰头土脸的孙女终露笑容,嘴里长吁了一口气,呢喃道:“好,到了下面,我也有脸去见她爹娘了,这份大恩,老朽来世必结草衔环……”
说着说着,老人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,气息渐弱,笑声渐散,眼中一丝光亮也黯淡了下来,微微起伏的干瘦胸膛最后也不动了。
大限已到。
苏恨水默然无言,抬手合上了老人的双眼。
一旁的阿玉似乎还没明白过来,可等看见苏恨水的举动,顿时抱着面前尚有余温的尸体嚎啕大哭,不住摇晃着老人的双手。
半晌,逃荒的难民已经走远,苏恨水看着仍旧不停啜泣的女娃,问:“知道你那位远亲叫什么住在哪么?”
阿玉抬起一张哭的脏兮兮小脸,翕动着嘴唇,脆生生的说,“知道!”
苏恨水点点头。
“找个地方,把你爷爷葬了吧!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