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没有人记得孔乙己,包括‘我’。”
康建安的风格,带着浓浓的情绪,继续写道:
“唯一记得孔乙己的,大约只有店老板。”
“因为孔乙己直到最后,也未能还曾欠下的十九个铜钱。”
“孔乙己每次来酒店,都是照例的温两碗酒一碟茴香豆,共九文钱。”
“这十九文钱是如何欠下的呢?”
“大约还有两回,一回要了一碗酒一碟茴香豆,一回只要了一碗酒吧?”
“这应该是程昊给读者的留白和伏笔。”
“意在说明,孔乙己的生活早已一日不如一日吃了上顿没下顿了。”
是这样吗?
看到这里,杨笑笑不由一愣。
她的数学并不好。
但好歹读过大学,懵懵懂懂的学过几节高数课。
好吧,高数课在这里没有用。
杨笑笑的数学其实还可以,至少在中学前,每每都拿到高分。
小学时甚至年年满分。
于是算了起来。
店里的酒是四文一碗,茴香豆是一文一碟。
十九文钱,若是去回的话。
不考虑到有一次只要了一碟茴香豆的情况。
毕竟孔乙己的目的,是喝酒。
于是就必有一次,是常规消费,也即两碗酒一碟茴香豆,九文钱。
然后是一碗酒一碟茴香豆,五文钱。
最后又是一碗酒一碟茴香豆,五文钱。
杨笑笑于是得出一个结论。
康建安的结论,如果不考虑到数学的问题,大概正确。
孔乙己的生活,确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。
不过若按自己的计算结果。
杨笑笑觉得。
程昊在这里的留白和伏笔是——
孔乙己的生活即便已经有上顿没下顿,但喝酒的时候,仍然要一碟茴香豆。
这说明,孔乙己是个极拧巴的人。
他在努力的,标榜着自己长衫的身上。
最后一次孔乙己出现,腿断了,没了长衫,也不能再站着,只要温酒,连茴香豆都买不起了。
一是在说,那时的孔乙己,连下顿都没了。
二是在说,当孔乙己这样拧巴的人连下顿都没了时,还是不得不妥协。
“嗯,这个问题,回头给主编说一声。”
杨笑笑记住康建安在这里犯下的小错误,心里笑着说道:
“主编肯定会很开心。”
“然后拿这个小错误,让康副主编请他抽根烟喝顿酒!”
康建安走的时候,杨笑笑刚刚入职《群众文学》编辑部。
那时还不是程述祯的主编助理。
虽然两人共事的时间不长。
但杨笑笑对当时的康副主编,还是挺崇拜的。
笑了笑,杨笑笑继续看下去。
康建安在这里,用了个文学蒙太奇的笔法:
“我想象着,自己去了一趟程昊笔下的鲁镇。”
“鲁镇的格局,我并不知晓。”
“但我知道,镇上有家叫做咸亨的酒店。店里有酒,和下酒的茴香豆。”
“读到第三遍时,鼻子忽然有些发酸。”
“大约懂得了生活的艰辛,更见不得人间疾苦。”
“孔乙己有偷东西的毛病,但他算坏人吗?”
“我除了同情和悲悯,似乎并不憎恨这个自己都快吃不上了,还把茴香豆一人一颗分给孩子们的穿着长衫的孔乙己。”
“孔乙己喜欢孩子,有一颗童心,更对读书识字充满信念。”
“文中的‘我’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,孔乙己也曾兴致很高地教‘我’茴字的写法。”
“得知‘我’好不热心后,孔乙己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”
“原来读过书却到了都没能进学的孔乙己,虽然没能做成秀才,但他的骨子里依然是向学的,是以读书人自居的。”
“即便是偷书,他也敢辩白——”
“读书人的事,能算偷么?”
“那多年不洗的长衫,便是孔乙己读书人身份的唯一象征。”
“孔乙己出场时,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。”
“但他却是‘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。’”
“这个骨子里有些文人风骨和执念却又总是被众人取笑的孔乙己,退场时,早已不能站立,因为双腿已被打折。”
“只能是‘盘着两腿,下面垫一个蒲包,用草绳在肩上挂住。’”
“这哪里还是孔乙己呀,这不是我们街头常见的要饭花子吗!”
“偷东西被逮住的那一晚,身着长衫的孔乙己,到底经历了什么?”
“先写服辩,然后被打了大半夜,最后才打折了腿。”
“打人者是丁举人。”
“这些话不是作者说的,是他笔下的咸亨酒店里的客人言语间说出来的。”
“一个人的结局,就这么被三言两语当做一件新闻交代了!”
“这是多么的悲凉啊。”
“他在众人眼中,似乎不算一个人,只是阿猫阿狗。”
“死了或者活了,都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谈罢了。”
“程昊最后说,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。”
“因为许久没见过,所以怀疑他死了。”
“否则品行比别人都好,从不拖欠的孔乙己,一定会来还酒钱。”
“所以用肯定语气的‘的确’,这也是对他品行的肯定。”
“但又因没有确切消息,所以又只能说‘大约’。”
“作者的‘大约’里充满了对底层人物的悲悯之心,而他的‘的确’里又有着令人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现实。”
“于我而言,我也如程昊想的一样,被打折了腿的孔乙己,我宁可他死了,或冻毙于风雪之中,或饿死于荒郊野外,或因病而逝于某个清晨的街头,都好过他用双手一路爬到咸亨酒店,再一次被众人取笑……”
文章至此写完了。
杨笑笑却微微皱起了眉头。
觉得哪里不太对劲。
她忽然发现,康建安的立场,是“站在”孔乙己这边的。
这与她的立场,似乎是截然不同的。
而且康建安把长衫,当成了孔乙己文人风骨的象征。
然而杨笑笑却觉得。
这脱不掉的长衫,分明就是孔乙己读书不行,却非要以文人身份标榜自己,干活不行,却又觉得自己是文人不应该干活,偷了东西,还说文人偷东西不叫偷……等一系列的拧巴的象征。
至于作者,也即程昊是不是表现出了对底层人物的悲悯之心?
杨笑笑觉得并不是重点。
康建安竟然说,程昊肯定了孔乙己的人品,还找到了证据!
还说什么,孔乙己宁可是死了,也不能被人取笑?
“这就是标题‘在世人的取笑中活着,在他人的闲谈中离开’的意思吗?”
“康建安这么想。”
“其他人,其他现在还自诩为文人的人,会不会也这么想?”
“不行,我得做些什么!”
杨笑笑忽然一拍桌子,猛地站起。
在程述祯和胡副主任惊呆的目光中,语气肯定的说道:
“主编,副主编,我要写篇评论,反驳一下和康副主编一样的人们!”
程述祯胡学文:“??!!”